冉影
一
北平和平解放以后,1949 年4 月,我军挥戈南下,乘胜追歼敌人。当时,我在四野十三兵团四十七军炮团担任副团长。部队驻在北平外围,已经接受了任务,马上要去攻打新乡。那天我到军里开会,听完首长的战斗动员和布置以后,想起了一桩事情:
很早以前,我就听家里的人说过,有个表兄叫做李辰熙,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的,原在冯玉祥的军队里做事。刚才听军首长讲到新乡的敌人四十军,副军长的名字也叫李辰熙,三个字一点不差,年龄职位也相近,是不是就是我那个表兄呢?如果是,这回可就有文章做了。
一开完会,我便把这桩事对军首长谈了。梁兴初军长和周赤萍政委一听,觉得有这样一个关系,是否可以去说一下,如果能够不打、不流血就解决了,不是更好吗?于是便在军事准备的同时,向林彪发了一个电报,把这个情况反映上去了。很快,林彪就来了回电,要我亲自到他那里去一趟。
............
二
部队出发前几天,我同侦察科的李希才科长带着一个警卫员,先到新乡附近找到了十四纵队政委甘渭汉同志,他将敌人的情况向我们作了介绍。原来他们这个纵队就是专门牵制新乡、安阳的敌人,不让逃走。过去新乡敌军也派人来谈过两次,但不是真想投降,而是借谈判来缓和我军的进攻,企图乘机空运或突围逃走。敌人对新乡一带控制得很严,经常出来抓丁抢粮,要想进去是很不容易的。我给李辰熙写了封信,由纵队派侦察员,找关系托人才带了进去。我的信写得很简单,大意是说:我是你的亲戚,从北平来,到南边去,路过此地,有紧要事见你,不能进去,请派个人来接我。
李辰熙收到信以后,可能领会了我的意思。因为他虽然同我没见过面,可是过去也听人说过,有这样一个表弟在八路军里面。他首先派来接头的是一个随从副官,是来看看真假。那个副官回去以后,第三天,敌人军部才派了一辆卧车来接。
在这几天当中,我军先遣司令部已经到了新乡附近,十三兵团政治部刘道生主任也一起来了,他是受程司令员的委托,专门来指导劝降工作的。我们去新乡以前,刘主任曾对我们作了详细的指示。
汽车开出的时候,是午后一点钟左右,我和同行的侦察科李希才科长(他扮装成我的警卫员),都穿的便衣。车子经过的地方——野无炊烟,路无行人,一片荒凉景象。越过新挖的一道防护河,透过车窗,从远处就可以隐约地望到,城郊散布着许多白点、红圈和黄线,无疑那是各种防御工事。再走近一些,就可以看到人头在交通沟和地堡里晃动。电灯公司和面粉公司的两幢大楼面目全非,早已变成了兵营。好一点的民房掏了枪眼,孤立的民房已被平毁。一群群士兵和老百姓,正在抬土运砖,加高那第二道护城河的河堤。车子一进城道就更难走了,它必须从两条弯曲的深沟上穿过去,还得绕过一些暗堡和障碍物。街道上到处都有岗哨,到处都有巡逻队在不断盘查来往行人。行人三三两两,走得十分匆忙,脸上带着焦虑的神情。店铺半开半闭,门口见不到顾客,给人整个的印象是:城市萧条而气氛紧张,似乎空气里都有浓烈的火药味儿。
车子进了旧城,便在一家大当铺门前停下了。这家当铺的后院就是他们军部驻的地方。这个随行的副官,一直把我引到他们副军长的办公室里。这位副军长带着几分惊疑的目光接见了我。
李辰熙大约有五十多岁,个子满高,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便服。胖脸上由于加了一副眼镜,显得又圆又扁,鼻子到嘴角边刻着两道很深的弧线,他坐在八仙桌旁的一把太师椅上,八仙桌靠壁的墙上挂着一幅新裱的中堂,八仙桌对面有一张办公桌和一把转椅,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和一个烟灰盒,案头还摆着一些线装书。
我早就听说他是“书香门第”出身,封建礼教观念很深。我不会他们官场中的那一套,不愿和他讲那些客套话。当他问起我是干什么的时候,我才简单地把自己入伍后的一段经历,向他谈了一下,并说明这次来见他,不是个人的访问,而是首长交给我的任务。
谈到这里,他没有再问,告诉我快吃晚饭了,晚上再和我谈。
晚上八点钟的时候,只有我和李辰熙两个人,在他屋子里进行了正式谈话。我首先告诉他:我们四十七军这次的任务是打新乡,我来这一趟是为了避免流血,给你们指条出路。
听我讲了以后,他半信半疑地说:“前些时候你们过去了两个军,不是都没有打吗?”
“这两个军另外有任务,所以没打就从你们城外过去了。可是我们却是专门来打新乡的,这不是假话,大部队已经到了。过去你们和十四纵队谈谈拖拖打打,现在还打算那样就不行了。”我是看出了他的侥幸心理,才给他来了个直截了当的答复。
他接过去说:“和你们十四纵队谈的时候,我们也并非有意要拖,是下面的意见分歧,有的主张打,有的主张把部队拉走。”
“往哪里拉呢?”
“上太行山,那是我们的老地方。”
“可是,现在形势和过去已经不同了,整个黄河以北,只剩下新乡、安阳两个孤立据点,到处都是我们的政权和军队。安阳的土匪武装不是也拉出去过吗?他们站住了没有呢?群众不支持,他们就没法生存,结果还是得跑回来,现在不是被包围起来了吗?李振清(敌四十军军长)带着自己的亲信坐飞机跑了,明明是把你们扔了,你们还识不破?”
“不!”他辩护说,“蒋头要李军长到那边去,是要他组织一个新四十军,这边的老四十军就完全交给我了。”
原来他被这挂名军长的头衔迷住了,必须及时点破它:“你要看出来,这是蒋介石的手腕!过去蒋介石什么时候相信过你们,给过你们好处?笼络你们,又是为了什么?现在他除了把一顶空帽子给你以外,还给了你什么东西?你在这儿硬撑着作替死鬼,打不好,他也得要你的命!”
“这个,……我知道。蒋头就是由于排斥异己,才闹成现在这样不可收拾。不过,眼前这个军已交给我了,弟兄们跟我这么多年,我总不能引着他们去走邪路。”
从他这番话里不难看出,他对蒋介石依然存在着幻想。为了使他能够正视现实,我便把首长指示的话,详细给他说了一遍,特别指出:蒋介石失败的命运已经无法挽救了,连他的嫡系王牌部队新一军、新六军都一个个垮了,就不用说其它的杂牌队伍了。打是绝对不行的,只有接受改编才是出路。
听完我这番话,他似乎有些心动,苦笑了笑:“不瞒老弟说,这些日子来,我也很苦闷。但是这样的事,光我自己作不了主,还需要和弟兄们商量。你今天刚来,早点休息,有话明天再说。”
三
第二天,趁敌人开会去了,我和李希才研究了一下情况,觉得李辰熙已经认识到打没出路,非常惶恐,必须抓紧做思想工作,争取他投降。同时要察颜观色,提高警惕。随后,我们便悄悄地走出后门,去看敌人城内布防的情形。不巧,我们从街上回来的时候,比开会的晚了一步。李辰熙神色很不自然地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了,并说:“这里特务多,私自外出很危险,以后为了不出问题,还是不要露面的好。”从此,他便派来几个卫士站岗,明是保护我们,其实是防止我们进行侦察活动。同时他也看出来,李希才不象个警卫员,特意查问过两次,这说明他对我们还是非常小心的。此后我和李希才就更加谨慎了,经常一起研究敌人情况。
这天晚上的谈话,李辰熙换了另外一副面孔,他指了指挂在八仙桌前壁上的中堂说:“这几天夜里,我时常做梦,似乎有些征兆,可能会出现‘和平’。老弟你一来,‘和平’就更有希望了! ”
经他这一说,我才注意看了一下那幅中堂。那是一幅色彩鲜明的工笔画:几只挺拔的荷干上,顶着几张翠绿的叶子和两朵含苞欲绽的荷花,清浅的水面上泛起片片浮萍,随波荡漾。——原来这就是他的“荷萍”(谐音“和平”)征兆。
接着,他便骂起蒋介石来,并说:“对他,没有什么指望了,我们研究了,决定起义!”
没想到他以和平作由头,来了这么一套花招,我便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:“现在来谈起义是不行的,和平只有一条路,就是接受改编!”
“那么,曾泽生怎么又是起义呢?”他想举长春的例子来诘难我。
我说:“他那个时候的情况和你们现在不同。就拿傅作义来说,也是接受和平改编,难道他的地位和实力不比你强吗?”
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;“不过,大家有这个心情,这条路走不通,我就不知道怎样给大家讲话了。”
正说到这里,敌军部的作战处长走了进来。我知道他是李辰熙的心腹,什么事他都参加谋划。我问他对受编有什么意见,他眨了眨眼说:“接受改编明明就是投降,副军长确实不好同大家说话。”
“他接受改编,不正是给大家找出路吗?大家不跟你们副军长走,还跟谁走?”
“这就难说,有的人早就要单独走。”
“单独走?四面都包围住了还往哪儿走呢?丢了部队,即使能走出去,蒋介石还不是要杀头?”
说到这里,他两个都沉默了。他们不得不承认:单独走确实走不掉,除了接受改编再没有别的出路了。当我问起他们还有什么困难的时候,他们就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:改编以后能不能保持原来的地位?不愿留下的能不能走?家眷能不能妥善安置?私人财产能不能保留?……我把我党的政策向他们作了解释,他们听了以后,愁云满布的脸才稍稍舒展了一些。
次日,李希才回到军里去请示。刘道生主任和军首长听了汇报,得知敌人内部还有矛盾,有些顾虑还未真正消除,要我们:多交代政策,指明前途,尽量争取说服反对派,不要闹出问题;对整个改编的条件,掌握一定要严,对李辰熙本人的要求可以放宽一些。
以后的几天,敌人成天开会,内部非常混乱,有些机关已经自动停止了办公,有些高蠡地区的人还借老乡关系来找我探听消息。和他们闲聊当中,我了解到他们还有两个最大的顾虑:一个是一部分家属还在杭州的留守处,怕蒋介石扣住不放;一个是内部意见还不统一,有个师长、师参谋长、两个副师长不是李辰熙的人,他们一直主张要南下去找蒋介石。见了李辰熙我便直接提出这两个问题,问他打算怎么办?恰好李也为这事发愁,也希望我能帮助他出点主意。研究的结果,决定乘敌人南撤的时候,发电报,叫家属迅速分散隐蔽起来。内部几个主要反对他的人,李认为可以控制,团以下的,都是他的弟兄,主张先不给他们讲改编的事。我指出:这样做不好,还是先讲清楚,告诉他们不走这条路不行,以免他们背地捣乱。最后,他也同意了我的意见。
以后几次接触的时候,李辰熙主要是谈他个人的问题。为了进一步稳住他,使他相信我们的诚意,我也注意从感情上去影响他。当他谈到:有个儿子在海军部队里被我们解放了,下落不明的时候,我便告诉他,凡是到我们这边来了的都没有问题,并答应通过我们的内部关系去替他查找。当他谈到,要把家属接到北平安家的时候,我又答应去请示首长,帮助找房子,开证明,让他派副官到后方去接;当他谈到,受编以后名位两空的时候,我又指出:把这次的工作做好了就是个功劳,立功赎罪,将来还可以做事,并举了他所熟悉的曾泽生、庞庆振(庞炳勋的儿子)作例子。
见到我们处处有保证,对他本人又这样照顾,他不无感动,慢慢地向我们吐露真话了。有次他对着我发牢骚说:“蒋头现在还想拉住我们,来电叫我们‘迅速南下,会师宁汉’。我们又没长上翅膀,如何南下?现在,我们总算看透了他!”还有一次他对我说:“我们的粮食只够吃两周啦! 现在新乡、安阳同时被围,外面哪去催粮?所以我是真心想说服大家接受你们的条件。”他向我说这些话,无非是表白他已经和蒋介石决裂,愿意接受改编。当然,这也说明他的受编是被迫的,并且他这种有意的表白,也是企图从我们这方面得到更多的好处。我们自然要利用这一点去进一步争取他。
临到快正式谈判的时候,他突然又提出一个问题来:受编不能与十四纵队发生关系。这是为什么呢?原来,他担心过去和十四纵队打了几仗,怕有成见,以后报复他。这也并不奇怪,他用国民党军队内部勾心斗角、互相嫉妒的关系来推测我们,是免不了要产生这样的顾虑的。我把我军的组织纪律、内部的关系给他讲清以后,他才放下心来,和我商量准备谈判的具体事项。
四
五月五日在我军军部驻地陈堡正式举行谈判,李辰熙等接受我方提出的条件,国民党守军按指定的时间、地点集结接受改编。当天我与李辰熙同车返回新乡。李辰熙这个时侯心情很复杂,在车上对我说:“老弟,我在国民党军队里干了一场,到最后把枪都交了!……”他的声调低沉,有些发颤。我说:“交出反人民的枪,再不干反人民的事了,这是值得庆幸的事啊!”我又宽慰他说:“别乱想啦! 回去以后,还有很多事情要料理呢!”
李辰熙回城后迅速召开军官会议传达,会后军官们便忙着收拾自己的箱箱柜柜,忙着安置自己的老婆孩子。太阳刚一落土,城里就响起了疏疏落落的枪声。我看情况有些不对,向李辰熙要了几个手榴弹和两只短枪,打算马上乘车回去,向军里反映这种情况。李派了他的副官开着车往外送,刚冲出街口,枪声突然密了起来,前面一辆车的车灯被打坏了。那个副官跳下车来说:“危险,这样不行,还是回去的好!”我们只好又开车返回军部。
晚上九点以后,枪声响的更近更紧,还夹杂着重机枪和小炮的声音。李辰熙脸色蜡黄,坐卧不安,不断地搓着手走来走去。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,他也闹不清楚,只说:“我们准备好,听天由命吧!”原来,这是那些不服改编的顽固分子,在特务的挑动下,有意制造混乱。据他判断,这些家伙正在向警卫营进攻。隔了一阵,枪声稀了,他安慰我说:“不要紧啦! 有警卫营和一个团守着,是我的人,出不了事!”可是,不多一会儿,枪声又狂啸起来。为了保持高度警惕,我们没有睡觉,都守在办公室里。直到破晓以前,枪声才沉寂下来。
后来一问,果然是警卫营与特务分子开火。失误在于:李辰熙碍于情面,没有按照谈判的条件,将特务分子抓尽,漏网的一群特务分子便纠合起来制造暴乱。但是他们毕竟人少,攻不进去,未等天明就撤跑了。
清晨,胜利的号声响了起来,我军一四一师开进了新乡城。同时,敌军撤出城外。新乡解放了!当我见到军长、政委的时候,他俩惊喜地握着我的手说:“受惊了!受惊了!昨天晚上一听城里枪响,就知道坏了,以为你被敌人害了。我们也做好了准备。不是现在见了面,心里还放不下来。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!”
这时,我觉得周身松快,不是因为昨夜的危险已经过去,而是觉得没有辜负首长的期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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